人有的时候总是傻傻的,做一些别人觉得愚蠢的事,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,自己活得比别人痛快。我不知道你的故事如何,但今天我要说的,是我的故事。——刘斯郎
〇一
一七年早春的天里,欧洲来了场倒春寒,天气预报里说,慕尼黑会有大雪。我高兴坏了,因为我想念当初独自在北平度过的两个冬天,想见到那久违的飞雪,也想找回流浪路上沧浪之感。我买好车票,拿上阿舜给的两百欧元梦见恐怖分子自,拖着个小箱子就上路了。
我的朋友劝我别去,他们说近来的欧洲恐袭猖獗,怕是丢了命不好,我说没事;他们说那天寒地冻的怪折磨人的,怕是生病了不好,我说没事;他们说语言不通容易出事,走丢了没人知道不好,我说没事······只有阿舜一个人支持我,他塞给我两百欧元,让我去“找死”。除了阿舜,朋友们都问我为什么偏要去,我说我也不清楚,就是纯粹想换一种活法,我想逃离自己现在的生活。
我似乎在给自己找罪受,因为两百欧元在欧洲,就相当于两百元人民币在中国,除了能保证我在未来一周的旅途中不被饿死街头外,这两百欧元不能为我带来更多的“温饱”。
我是从意大利北部的茱莉亚大区出发的,先是穿过奥地利,然后越过国境线抵达德国慕尼黑。一路上,我带着“逃离”的急切之感,告别了朋友,告别了意大利,我希望能有一些平凡却又与众不同的事在这路上发生。于是,我对着阿尔卑斯的山雪和河川许愿,我祈求它们,帮助我逃离枯乏的流浪。
可能是因为我的愿望许得深切了,大山和河川都允了我的愿,我去慕尼黑的一路,果真有了别样的故事。
〇二
最初,一切本是平静的,但车到德国边境的时候,我们的大巴被德国警方用警车围堵了,我在车窗里望着外面的情况,看着车里乘客惊慌失措的样子,自己的心里也颤抖了一阵,我想起了菲律宾和印尼的客车劫持事件,又联想到近来欧洲疯狂的恐怖袭击,不免开始担心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车里。于是,我跟我最好的朋友阿树发了条信息:若我两个小时内没和你联系,就给驻德国大使馆打电话,说我出事了。
车窗外,德国警察握着枪靠近了我所在的大巴,司机大叔也吓得不轻,慌乱地按照警方的提示开了车门。我在想,如果此刻枪林弹雨扫来,自己的这一次出行也太不划算了。于是我紧绷着神经,和车上的乘客互相对望。
警察走上了车,让我们不许乱动,他们要求所有乘客按照指示拿出护照和身份证,然后他们开始排查了。旁边一个弄清事情由来的瑞典人见我一脸不知所措和惶恐的样子,很小声地告诉我:“这车上可能有伊斯兰国的恐怖分子,警察正在排查中”。
我的神经紧绷,因为我知道,在这种情况下,极有可能发生恐怖分子和警察的火拼情况,甚至是大巴被安装了炸弹,我们的生死,不过是恐怖分子手中的一键按钮而已。
车内的空气近乎凝固,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了数十分钟。我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窗外的冰川上,但正当我试图寻找冰川的时候,车上起了一阵嚎叫,几个警察朝着一个中东肤色的阿拉伯人压去,他们的动静很大,整辆车都摇晃了起来,然后那个阿拉伯人被制服了,他的行李也被收缴了,里面有刀和枪,好在没有炸药。
大家都松了一口气,旁边那个瑞典人跟我说:“结束了,别害怕,放心吧!”我很感谢他的提醒,但我还是有些忐忑,问他:“他们要干什么?难道我们是陪葬品吗?”他耸耸肩,说:“可能是要袭击慕尼黑吧,但都过去了,别怕 ”。
在剩下的旅途中,我的脑海里反复闪过史蒂文·斯皮尔伯格导演的《慕尼黑惨案》里的画面,大量的关于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的那一场洗劫的新闻图片,也不断地在我的眼前轮播。我感到一种莫明的悲伤,那种源自生命的“悲号”之伤。
我茫然,并且无措,只能照着规划好的路线走下去,前方的慕尼黑是什么样的,我真的一无所知。
〇三
夜里,由于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,我原预定的德国民宿屋主以未能如期入住为由,拒绝了我的入住申请。无奈之下,我就只好沿着慕尼黑火车站一路找相对便宜的酒店,最后以八十欧元的价格住进了一家英国人开的旅馆里。我被安排到了一间破旧的小房里,那里潮湿并且寒冷。
半夜里,我除了疲惫,还饿得头昏。但夜色的苍茫下,想在欧洲的城市中找到吃食,是不太可能的。于是,我从行李箱中找出了在出发前朋友好意递给我的俩面包,干巴巴的,就直接往嘴里塞。我有点狼吞虎咽,所以面包卡在喉咙里了,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水也喝光了。慌乱之下,我跑到浴室里,接着水龙头的水就喝了起来。
水是冰凉的,酒店的暖气也是断断续续的,屋子里寒意十足。而因为是廉价酒店,屋子里只提供了一条薄薄的毯子。我本想下楼到前台讨要一条被子,可酒店里的员工已经下班了。举目无措下,我这一夜只能穿着羽绒服睡觉了。
躺在床上,我开始思考人生。我在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,因为如果是为了“逃离”而来到这里,此刻我想的却是尽快“远离”这里,这显然和自己的初衷有所出入。所以这一路来,先是逃离了故乡,再是逃离了祖国,然后逃离了亚平宁半岛,到现在又想逃离巴伐利亚,远离慕尼黑的春寒,我这一路似乎总在从一个地方“逃”到另一个地方,没有目的,没有什么高大上的梦想,竟只是存粹的厌倦过去的生活。
夜里,在我的梦中,白日里和恐怖分子同窗的画面不停闪过,我还是梦见了几十年前慕尼黑的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。寒冷的屋舍里,惶恐的我难以深眠,在天明之前,我从睡梦中醒来,只浅眠了两个小时的我,在脑海中勾画着当初纳粹从这里出征的情形,我想起了关于硝烟的事。就像朋友说的那样——慕尼黑,真的是一座让人越发悲伤的城市。
天明之后,我就像无头苍蝇一样,在慕尼黑瞎转悠。没有人和我说话,我也没有欲望和谁说上话。我只是不停地走着,看着,想着,漫无目的的感觉,让我感到了救赎。
〇四
不过,当阳光慢慢升起,打散了慕尼黑的寒雾之后,整座城市仿佛明然了起来。和别的欧洲城市一样,慕尼黑的街头行人不多,但活气还是有的。
这一天,是西方的复活节。慕尼黑街头多半是祈祷的信徒。在市中心的大教堂前面,无数的信徒低着头,默默守护着他们心中的信仰。我作为一个东方人,也以尊重的礼仪,和他们一起在现场祈祷。可是,作为无神论者,我的心中既没有耶稣,也没有太阳神,所以我体会不到他们的虔诚,但我和他们的念想是一样的——希望这世间的安平能被守护,人间不再有灾难。
而后,我瞎转悠到了谷物市场,这里荒凉得十分安静,颇不似这老城中心。只是在这安宁里,有着一个歌者,在寒风吹卷的街角,唱着无人问津的歌谣。他的用手风琴拉着属于巴伐利亚的曲子,一面还唱着属于他自己的歌谣。他用他那瘦小身子弹唱出的歌曲,竟然能穿透慕尼黑的寒风,一直触抵广场的每一个角落。
四下里无人,我是他唯一的听众。我很唐突地靠在他面前的路灯杆子上,望着他憔悴的样子。他察觉到了我的存在,只是不敢抬头看我,依旧低着头唱着他自己的歌谣。我环顾了一下四周,寒风凛冽,在他的乐音里,凄然至极。我感觉到了我和他之间的巨大沟壑:我是因为生活乏味去寻找流浪的感觉,他却是因为生活所迫在真的流浪。我们一样在街头被冻得瑟瑟发抖,但却真的不是一路的人。我无法用德语询问他的故事,只是在他和撕裂的风声交合的过程中,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安的生命。不过,他的歌声和琴声,却改变我对生活的惶恐之感,也改变了我对慕尼黑这座城市的恐惧之态。最后,我从我仅剩的一百二十欧元里,取出了十欧元递给了他,他惊讶得有点颤抖,用苦涩的感动之态凝望着我,并用那不着调的中文反复说着“谢谢”。那一刻我顿悟,“生命”该是多么珍贵而又苦痛的一个东西。
之后,我用我的脚步,绕着慕尼黑城市走了一圈,我发现这座世人口中的大都市,有着小城市的娴静;而所谓的“慕尼黑之殇”,也被这里的祥和给抹得没了踪迹。这里的人,在河边漫步,在路边奔跑,在公园里放风筝。他们似乎忘记了这片大地上曾经的罪恶和苦痛,过得显然是悠哉的。只是悠哉是他们的,我虽喜欢,可与我无关。
也许,对慕尼黑的人来说,快乐的活着,比记忆苦痛来得更实在。而我也希望,这座城市,从此再无刀枪。
〇五
夜里,我为了省钱,定了凌晨四点的车票。天色在傍晚之后,就迅速暗了下来。日子下了地平线,巴伐利亚的寒风就刮得厉害了。我既舍不得进餐馆花钱梦见恐怖分子自,也舍不得开间旅店取暖。低至零下的气温,在一点点消蚀我的意志。
我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,大概这世界上只有像我这样傻的人,才会丢下银行卡和钱包,抛弃那本该衣食温暖的生活,去找什么所谓的“流浪”吧。我摸摸口袋,掏出了五个硬币,从路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可乐和一包巧克力饼干,然后坐在慕尼黑城边的大石凳上,在人来人往中,一口一口冰凉地嚼着。
就在我陷入一种孤独状态的时候,我的老师意大利人马伦给我来了电话,他听说了我要用两百欧元绕欧洲一小圈的疯狂举动后,在电话里再三告诫我不要冒险。他说夜里抢劫的多,我说没钱给他们抢;他说最近恐怖分子多,我说我已经见识过了;他说我作业没有交,再不回家补给他就让我挂科,我说要挂就挂吧,大不了回头把他“揍一顿”。他骂我像个找死的笨驴,我说能开心地活着,当头笨驴也好。
后来,夜深了,马伦挂了电话。我独自一个人,拖着属于我的小箱子,穿梭在慕尼黑宁静的夜色里。我走过偏静无人的小巷,穿过没有灯光的街道,心中的惧怕和惶恐全无。
我本想着到车站里避一避寒。可谁料,因为是节日,车站的休憩室和供暖服务都停了。我和那些选择夜间出行的乘客一起,只得在站台边上,靠着“颤抖”来获取一丝的温暖。
从那一刻起,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“逃离”两个字。在我的身边,人来人往着各种肤色的人,一米九的黑人,一米八的白人,一米七的中东人,一米五的南亚人,我四顾一周,竟只有我一个东南亚人。
寒风凛冽里,我将自己用大衣包裹起来,听着身边偶有的打砸声,事不关己地入眠了。我就那样无所畏惧地在混混和不同种族的人中间,趴在我的行李箱上睡着了,入睡的时候我在想,他们爱咋样就咋样,反正我没钱,也没银行卡。我就那样,一个人睡了数小时,直到我身边同乘的白人小姐拍了我,我才恍然惊醒。她很惊讶地问我:“这么冷,你怎么睡得着?车来了都不知道?”我有点语无伦次,回答她:“也许,可能,是我太累了”。
当我转身望向外头的天地的时候,我楞了一下,因为在我的眼前,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了。这正是我想要找寻的景色,只不过它来得晚了些,因为此刻我要离开,我要“逃离”慕尼黑。
上了大巴,我抛下身后的飞雪,抛下这巴伐利亚的苦痛,拾起了自己的生命,接着走向“逃离”的远方。
真是庆幸自己,还能有这折腾的气力,想必他年回味,也会于心欢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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